第四章
顾森躺在床上,点起一根烟,缓缓的抽著。白色的烟雾袅袅散去,露出一张
雪白的容颜,露出一袭黑亮的长发,顾森的心抽痛起来,他战栗得猛吸一口烟,
大力的吐著,想用白色的烟雾遮去眼前的人影,可是却失败了。
夜风吹过,吹得窗帘跳起了舞,像女人滑溜溜直顺顺的发丝,那女人背著他,
没有离开,也不肯进来。
顾森按熄了烟头,从床上爬起来,踱到窗前,拨开窗帘,打开落地窗,看见
院子里浓浓的荫影。他看得那样认真,一瞬也不瞬的,好像生怕错过了什么,仿
佛在等待著什么,等得眼成穿、骨化石,等得痴了傻了僵硬了,外头依然什么也
没有。
忽然,有人来到他身边,为他披上了一件衣服,顾森茫然的抬起头,看见妈
妈担忧的脸。
「对不起,妈敲过门了,可是你没听见。」
顾森摇摇头,他才应该道歉,他心神恍惚,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为了一
个女人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他有多久没有好好陪母亲说过话了?有五天了吧?
五天……
他五天没有见到她了,五天五个秋,五天五年愁,他觉得自己正在急速老化,
老得万念俱灰,老得不会吵不会闹不会玩也不再潇洒了。
顾妈妈看了顾森一眼,叹了口气,越过他,把落地窗关上。回过头,看见顾
森深陷的眼眶,顾妈妈深探忧虑了,她情愿看见儿子流泪,也不愿见到他这副万
念俱灰的模样。「要不要告诉妈妈,哪个女孩有这么大的魔力,把我英俊潇洒的
儿子整得茶饭不思?」
顾森皱起眉头,像是听不懂母亲的问题,他想了很久才閟问的说:「没有。」
是的,没有这样的女孩,一切都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那么,你这样失魂落魄是为了谁?」顾妈妈不肯放过他,她再不说话,再
不管他,儿子不知道要把自己折磨到何种地步了。
「没有没有!」顾森恼怒的跳起来,从母亲身边跳开,「我好得很,我没有
失魂落魄,也没有茶饭不思,我……」突然间,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
的说:「反正……也没有人爱我。」
顾妈妈忍不住笑起来,她不是太残忍,只是他的话听起来充满黑色幽默,很
悲哀却又很可笑。「怎么会呢?你这几天足不出户的,下了班就闷在家里,可是
家里的电话十通有九通是找你的,而且九通里面有六通是那个温小姐打来的,之
前你们不是挺好的,是不是小俩口闹别扭啦?」
去他的温小姐,见鬼的温小姐,这下好了,不仅那个小精灵要他对她负责,
连他的妈妈都认定他们是小俩口了,他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即使他洗清了,
那个小精灵一定也飞走了。
那样美、那样好的一个小精灵,把他带上天堂又把他打入地狱的小精灵……
「妈听得出温小姐一颗心都向著你,不管你做错了什么,妈相信她都会原谅
你的,你这样一味的逃避,又不肯接她的电话,只怕把事情弄拧了,就再也投有
转口的余地了……」顾妈妈看见儿子探思的表情,还以为自己拆穿了他的心事,
于是她进一步说:「要不然,你把温小姐的电话告诉妈,让妈来给你说说。」
顾森闷闷的说:「她不会听的。」他想的是另一个温小姐。
「胡说,她会听的,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打电话来。是你这孩子太倔强,不
肯接人家的电话,也不把事情说清楚,都长得这么大了,还在搞不成熟的冷战,
你从小就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冷战是下下策呢?要知道,爱情的面前,不只容不
下一粒沙子,也容不下作祟的自尊。」
顾森哑然失笑,他早就没有自尊,他早就在爱情面前低头了,他不只愿意低
头,他甚至愿意下跪了。可是有用吗?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是丢下自尊
就一定可以赢得爱情的。如果,对方只是把真心当作一场游戏的话。
星期天,大阴天,温婷筠最讨厌这种将雨不雨不干不脆的天气,弄得她的心
情也灰灰蒙蒙的低落著。她不想待在家里,很想到报社上班,虽然明知道星期天
很少有重要的新闻,即使请假也不会给同事带来太大的困扰,可是……
温婷筠勉强按捺著想逃走的心情,乖乖的待在家里,等著爸爸、大妈以及雅
莉的到来。
最近爸爸位在阳明山的豪宅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翻修工程,于是爸爸那边「一
家三口」决定暂时回到淡水别墅小住一阵子。当然爸爸在下决定之前,是征询过
她的意见,但是这幢别墅本来就是爸爸的,他要来要走,也不是她所能左右,而
且她已经长大了,她对爸爸、对于家庭的渴望,早就降到最低点。她不明白的只
是,阳明山的豪宅已经够气派、够金碧辉煌了,还需要翻新些什么?是不是愈是
富有,愈是追求;愈是追求,愈是不满足?
温婷筠坐在沙发上摇摇头,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很多的不懂早已不需要回
答,问号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时问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温婷筠听见大妈尖尖的嗓音从院子中传来,趁才
从自己的沉思中醒来,急急忙忙跳下沙发,打开大门。
大妈站在门口,对开门出来迎接的温婷筠视若无睹,继续趾高气昂的指挥著
搬家公司的工人,四个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汉,在大妈的指挥下,卖力的挥汗工作
著,把一箱一箱的东西从大货车上搬下来,暂时堆放在大门口。
温婷筠像个木头人般杵在门口,进退不得、万分尴尬,然后她看见爸爸和雅
莉有说有笑的踏上主屋的阶梯,来到大门口。
「爸、雅莉。」温婷筠轻声打了招呼。
「筠儿,」温耀利站在温婷筠面前,温和的说:「麻烦你了,还让你请假等
我们。」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是慈祥的,为了这个,温婷筠愿意忍受雅莉鄙夷的眼神。
「也没有,您瞧,除了站在这儿,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知道就好,谁稀罕你等了,我们自己难道没有钥匙吗?」温雅莉在一旁插
嘴。
「雅莉!」温耀利听见大女儿无礼的话,柔声斥责著。
温雅莉被爸爸轻轻吼了一声,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红著眼一扭腰,往
妈妈的方向走去。「妈,你看爸爸一来就凶人家,人家不要在这里住啦。」
温太太摸摸温雅莉的鬈发,心疼的说:「乖……没事的。」她边安慰著女儿
边用杀人似的目光扫向温婷筠,然后冷冷的移到温耀利身上,「你是怎么了,想
想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
温耀利像一个泄了气的汽球,颓然的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总是这样,爸爸是不会跟大妈吵的,也许是自觉对不起大妈吧,为他年轻时
那一段长长的出轨。「爸……你们慢慢整理吧,我想,我还是到报社去一趟,免
得其他同事忙坏了。」
温婷筠退却了,每次看见爸爸这样的表情,她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个难堪,
是个错误。因为有她,所以爸爸在大妈面前永远没有自尊,永远是个做错事的男
人。
「筠儿……」温耀利欲言又止,一脸亏欠。
也许,最苦的是爸爸,他欠大妈一以贯之的忠诚,他欠自己一份完整的父爱。
祖婷筠摇摇头,她不想为难爸爸,想开之后,她轻快的说:「爸,张妈到市
区买菜去了,中午会回来给爸爸……还有大妈做好吃的。那么,我先走了。」
她向爸爸挥挥手,跑著离开,跑过长长的大院,跑出大门。
关上大门,温婷筠靠在围墙边喘气,这才想起自已连包包都没带,也没有零
钱搭公车、坐捷运。
怎么办,回去拿吗?她连大门的安全卡都没带,张妈又不在,按了门铃只怕
要麻烦雅莉开门……算了,等一会儿好了,反正张妈快回来了,张妈的身上有零
钱也有钥匙。
等到了张妈,搭上每天要坐的公车,挤上人潮汹涌的捷运,来到报社,温婷
筠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幸好报社是没有星期假日的,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要
到哪里去。
「小筠,不是说请假吗?怎么又来了?」吴思汉诧异的询问。
「我……没事了,所以就来了。」
「你是不是怕我们把你的版面搞砸了?」编辑台上的另一个编辑孙玉玲打趣
的说。
星期日的报社是比较轻松的,没有什么大新闻,因此工作的气氛也不若一般
日子严肃。
「没有没有……我是怕大家工作得太起劲,把我的饭碗给抢了。」
大家闹了一阵,然后渐渐收心埋首在工作上,温婷筠做得很专心,她专心读
著新闻,改稿、下标,可是有一则新闻,她读了又读,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一
个妥贴的新闻标题。
温婷筠抬起眼来,问著身边的孙玉玲说:「玉玲,你有没有遇到过让你下不
了标题的新闻?」
孙玉玲歪著脑袋想了一会儿,自信满满的说:「没有,人家不是说旁观者清
吗?看别人的事,我们总是可以很清楚。不过,现实生活中,我倒是遇见过许多
剪不断理还乱的场面,比如说感情。」
温婷筠听完,静下心来继续努力著,最后下了一个自己不是很满意,但是勉
强可以接受的标题,因为不满意也没有办法了,再拖下去明天的报纸就要难产了。
回家的路上,温婷筠一直在思索著孙玉玲的话,新闻本科出身的孙玉玲,有
著高度理性的新闻触觉,编辑的工作对她而言是游刃有余,可是那样冷静理智的
一个女孩,也不得不在复杂的感情面前俯首称臣。
是吗?感情让人困惑,让人下不了标题吗?温婷筠们心自问,如果要为自己
的感情世界下一个准确的标题,她想了想,其实也没那么难,就是「错过」。就
是这样简单,一点儿也不复杂的。
温家的夜晚是热闹的,温雅莉为了昭告朋友们她暂时搬到淡水别墅,特别邀
请朋友们到家里来狂欢,不过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很多朋友不克前来。尽管如
此,温雅莉却依然兴致高昂,因为顾森答应要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爽快就答应她
的邀约,他一定是……想通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是被她的一片痴心
打动了。
为了不让一室的年轻人感到拘束,温耀利与妻子吃完晚餐就早早就回房休息,
把大厅让给音乐、青春、舞步,与欢声笑语。
温雅莉像只花蝴蝶似的,周旋在宾客之间,心里却暗暗的焦急著,墙上的大
钟已经走到九点钟,可是答应要来的顾森却还不见人影。温雅莉跳了一只又一只
的舞,眼光却不停往外飘。她等得愈来愈心焦、愈来愈心烦,于是冷不防踏错了
一个步子,尖细的高跟鞋跟毫不留情的压在男伴漆亮的皮鞋面上。
「哎哟……」她的大学同学詹士元跳著脚,发出一声凄凄惨惨的悲鸣,「雅
莉,你一整个晚上心不在焉也就罢了,可是我的脚没有得罪你吧?」
温雅莉红著脸,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
「算了算了,」詹士元无趣的说:「反正你眼里只有顾森,他不在,你就浑
身不对劲。」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醋意。
「你别胡说。」温雅莉娇慎著,甜媚的模样足以让任何正常的男人酥软。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詹士元摸摸鼻子,很不是滋味的说:「好歹我
们也是同窗四年的好友,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对哪个男人这样死心塌地过,即使是
对邱显达——」他倏地捣住了嘴,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失言,清清喉咙才继续说:
「照我看来,那个顾森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而且,你
忘了上回生日宴的时候,他是怎样给你难堪了吗?」
温雅莉甜蜜的笑脸僵住了,她当然没有忘记顾森给她的难堪,她怎能忘记他
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不婚宣言,然后倨傲的离去?
「他后来跟我解释过了,那天他心情不好,跟我闹著玩的。」她逞强的说。
「闹著玩的!」詹士元冷哼一声,「雅莉,我说你也别太死心塌地,天下好
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顾森一个。」
「哦?」温雅莉闻言,故意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说:「在哪里?我怎么没
有看见?」
詹士元心情低落的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抬起头,温雅莉看见詹士元一头一脸的沮丧,他看起来是狼狈而热情的,她
心中一慌,清清喉咙说:「士元,你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雅莉,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头看我一眼,」詹士元提
起勇气,义无反顾的说:「事实上,我应该要感谢顾森,感谢他的不婚主义,那
让我松了一口气……」
温雅莉愈听愈惊奇,愈听愈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陌生
的情绪,混合著感动、喜悦以及更多分析不出来的复杂因子,她好像重新认识了
眼前的男孩。
可是,温雅莉还来不及把混乱的心情厘清楚,就看见她等了一个晚上的人正
在推开大厅的玻璃门。
「士元,失陪一下。」说完,她提起裙摆,往顾森的方向飞奔而去。
顾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听温雅莉的电话,他对她过分甜蜜的声音觉得十
分不耐,可是他不耐烦的心在听见淡水别墅四个字后,就开始狂狂的乱跳,于是
他不假思索答应了温雅莉的邀请。
下了班开车到淡水的途中,愈接近别墅,顾森愈感到情怯。那个小精灵会在
家吗?顾森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在雅莉举行的宴会中看见过温婷筠。为什么?还有
罗静萍为什么要说温婷筠是张妈的助手?她明明是温家的二小姐啊。她们姊妹的
感情很糟吗?所以温婷筠情愿在外面游荡到三更半夜,也不愿意早早回家?在一
堆无解的问号中,顾森脑中响起张妈的话:「我们二小姐十一点以前是回不了家
的。」
十一点……顾森趁著等红灯的空档看了看表,时闻还早,于是他把车子开到
淡水岸边。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落日依旧火漾漾,孤烟却早已被文明的灯火所取
代,孤单单的,是顾森的心。
他在岸边待了许久,咸咸的海风吹得他的头发胀,远处的灯火渐亮,岸边的
人影渐多。顾森睁著茫然的目光向四周逡巡,发现几乎人人都是成对成双,有人
头碰著头窃窃私语著,有人在黑暗的掩蔽下热情的拥吻著。
顾森突然觉得难受起来,不久以前,他每天坐拥著不同的美女,肆无忌惮掠
夺著她们妖娆的躯体,他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在女人香中来去自如。
而现在,他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女人的脸。唯一记住的,只有一张淡雅有致、
清灵出尘的瓜子脸。顾森叹了一口气,他最近总是叹气,叹气之余就是抽烟,以
前他平均一天抽不到两根烟,可是现在,他一天可以抽掉两包都没问题。
想著想著,他又随手点了一根烟。抽烟,是因为寂寞。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孤
独,得不到真爱的世界,很寂寞。
抽完整整一包烟,顾森才回到车里,往温家的淡水别墅驶去。
「顾森,你迟到了。」温雅莉奔向顾森,笑吟昤的把手插进他的臂弯里,半
是埋怨半是撒娇的说:「不是说好七点钟要来的吗?现在都已经十点多了,人家
还以为你不来了。」
顾森抖抖手臂,却甩不掉手上的橡皮糖。他叹口气,瞄到墙上的大钟,距离
十一点还有将近四十五分钟,他不是迟到了,他是来早了。
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中央,一张一张脸仔细搜寻著。没有,果然没有,热闹的
大厅中央没有温婷筠的影子。
「你想跳舞吗?」温雅莉看著顾森的眼神,娇媚的问。
颇森摇摇头,他直视温雅莉美丽的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爱上这张
脸。温雅莉仍然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而且身材玲珑有致,不输给市面上的写真
女郎。她对他一直是百依百顺的,即使他在她的生日宴会上大放厥词,她也不计
前嫌,对他仍旧热络有加,殷勤得连妈妈都认定她是他的女朋友。
压下心中的罪恶感,顾森是在自己受过被拒绝的待遇之后,才开始学会体谅
别人的心情,虽然他想把话说个明白,很想让温雅莉知道他们之问只能是朋友,
可是……他却不敢再伤人了。
伤人者人必伤之的滋味,他己经尝过了。
正在踌躇著怎样开口的顾森,忽然看见对面刺来一双锐利的目光,他迎著那
严峻的眼神,发现那眼神写著不满、不平、不屑,写著嫉妒、疯狂、愤怒。
顾森低下头,对著温雅莉说:「刚刚你跟詹士元跳舞了?」他早就感觉出来,
詹士元一直对他不友善,想来他是被温雅莉深深吸引了。
温雅莉脸上的红晕透过红红的化妆品,直逼蜜粉之上。原来顾森阴阳怪气,
是因为看见她和詹士元跳舞了,他这样可是在嫉妒?她急急辩解,拚命想和詹士
元画清界线,「我只跟他跳了一只舞,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以后都不理他就是
了。」
呃……不是这样的,顾森是想鼓励温雅莉多跟詹士元亲近亲近,他看得出那
个男孩对她一往情深,可是温雅莉却以为他吃醋了。
该死,他愈说愈拧。顾森对自己皱起眉头,对自己生气了,原本想探听温婷
筠的冲动,此刻也在浓浓的罪恶感与无力感中,显得难以放齿。
「顾森,别再生气了。」温雅莉误会了顾森的沉默,也误会了他阴暗的脸色。
她一边安抚著顾森,一边把身体黏著他,痴迷的看著顾森的薄唇,那紧抿成一条
直线、饱含著怒气的双唇,仍然是异样的性感。
有人说薄唇的男人无情,可是这会儿,她的顾森竟是为她吃醋了,多亏了詹
士元,否则她还看不清她在顾森心里的分量。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她,他只是太骄傲了。想著想著,温雅莉简直要把自己
的身体揉进顾森的胸膛,她想起生日宴上顾森的吻,她的身体都要因渴望而颤抖
了。
「雅莉,我想喝杯果汁,你去帮我拿好吗?」顾森快要被温雅莉黏得发疯了,
再不想办法支开她,他怕自己忍不住要推倒她。
等到温雅莉像只小乌般轻盈的奔向吧台,颇森才像个重见天日的囚犯,得以
呼吸自由的空气。
他慢慢踱到阳台边,趁著役有人注意到他的空档,很快拉开落地会,闪了出
去。
十点五十分,十点五十一分,十点五十二分:·三十一点,十一点零一分,
十一点零二分……顾森倚在雕栏前,痴痴傻傻的数著时间,数到十一点零七分的
时候,他看见有一个小白点慢慢往主屋方向接近了,模糊的光点渐渐变得清晰,
勾勒出温婷筠纤细的身影。
他看见她的头发迎风飞扬著,仍然是一身白衬衫、牛仔裤,他从来没有看过
这样一成不变的穿著,女孩子嘛,谁不希望展现自己的各种风情呢?顾森益发疑
惑了,她看起来简单得像个学生,却天天过著复杂的夜生活?
小白点再度消失在屋侧的死角,顾森却仍然痴痴盯著她来时的方向,他那样
全神贯注,那样心无旁鹜,以致于没有听见女人细碎的高跟鞋声,直到溘雅莉握
著一杯鲜榨柳橙在他眼前晃啊晃的。
「顾森,看什么看得这样入迷?」
像一个心虚的贼,顾森从温雅莉涂满蔻丹的手上接过果汁,哼哼哈哈的说:
「夜色太美,清风明月,让人神往。」
温雅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她早看见温婷筠那个不要脸的小狐狸了,上
一次也是这样,顾森明明吻了她,却在看见小狐狸之后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不婚啦,什么有了孩子才肯结婚啦,当场让她下不了台。这会见好了,她不
过转身去弄个果汁,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妖女又轻飘飘的来勾引她的顾森,她不会
再让她得逞的。
温雅莉扭著一身的妖烧往顾森背上黏去,丰满的胸部磨得顾森的西装都要著
火似的。哼,她的身材可比那个干巴巴的小妖精惹火得多,不相信有哪个男人能
抵档她的魅惑。
她贴在顾森耳后吹气,一边不经意的问:「刚刚有谁经过吗?」
颇森被温雅莉黏得浑身发毛,明明不冷,他却周身爬满鸡皮疙瘩,他喝了一
口冰冰掠掠的鲜果汁,镇定的说:「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他想起罗静萍的小
女佣说法,忍不住疑惑的问:「她不是你妹妹吗?为什么静萍要说她是个小女佣?」
看样子,顾森是真的对那个小狐狸发生兴趣了,连她真实的身分都打听得一
清二楚。不过,如果顾森知道更多的话,就会和她一样鄙夷那个不干不净、不清
不楚的小妖女了。温雅莉藏起愤恨的神情,装出一脸同情的模样,她不要顾森以
为她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
「是小萍搞错了……」虽然她恨不得把那个小妖精当成下女来使唤,「她是
我小妈生的,严格算来,是个私生女,要不是我妈宽宏大量,她的身分证上恐怕
就要写著父不详了。」
顾森是何许人也,怎么能容忍一个卑下的私生女?温雅莉心中冷冷的笑著。
「那……你的小妈呢?」顾森的心微微抽痛了,想起温婷筠异常苍白的小脸,
想起她颦眉的轻愁。
「死了!」温雅莉答得干脆,口气里有一种亲痛仇快的成分。「死了好几年
了。」
「那你妹妹一个人住在这里吗?」顾森忍不住追问,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迫
切想要知道。
温雅莉皱起眉头,她似乎听见顾森的口气中有几许同情。为什么?他不会因
为那个小狐狸是个私生女而嫌弃她吗?不行,她得再想个办法。温雅莉转动著小
脑袋,千迥百转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说:「她高一那年,爸爸把她接到阳明山上和
我们一起生活,可是没想到那个女孩随便惯了,不到三更半夜绝不回家,回了家
也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跟谁都处不好,最后还跟爸爸说,她习惯一个人了,她
讨厌拘束,讨厌有人管她。她都这样说了,爸爸还能不放她走吗?所以爸爸就把
她安排在这幢别墅里了。」
这种一面倒的说词,顾森是不会完全相信的,如果他不认识温婷筠,没有和
她说话,他会相信温雅莉所说的一切吗?顾森摇摇头,不能的,她那张清秀恬静
的小脸,怎么也没法子和雅莉所说的连在一块儿。
「你别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那个妹妹啊……」温
雅莉一脸嫌恶的模样,好像妹妹两个字玷污了她的高贵,「看起来是一副文文静
静的样子,不知道的人都会被她的外表所蒙蔽。」
她想起久远的往事,想起邱显达的背叛,想起那个小狐狸可恨的脸,于是一
脸愤恨的继续抹黑温婷筠。
「她每天不到三更半夜是不会回家的,就像今天,我们从阳名山搬过来,爸
爸好说歹说求她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可是我们前脚才来,她后脚就溜出去了,结
果还搞到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她的私生活可乱极了。」
她的私生活很乱吗?如果是的话,凭她的姿色,还轮得到他顾森来当她的第
一个男人吗?想起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顾森的心头又微微激荡起来,虽然他自
认不是个食古不化,迷恋处女情结的八股男人,可是他还是因为她的纯洁而狂喜
著,因为……顾森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爱她。老天,他爱她,无可自拔的爱上她
了。
顾森想起自己周遭的好朋友,他们哪个不是在恋爱?可是,哪个又像他爱得
这样惨兮兮,这样毫无把握,这样委曲也求不了全?他只敢这样远远的,在她不
知道的距离,偷偷的看她,他只能向认识她的人,打听她的一点一滴。
什么时候他才能理直气壮,当著她的面,澄清一切他不明白的?他可以现在
就冲到她的面前,像个吃醋的爱人拷问她: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他可以吗?他有资格吗?还是她会把他当成神经病?
问号,像雪球一般,在顾森心头愈滚愈大,他愈想愈心烦,加上温雅莉还像
只不识趣的猫,不死心的在他身上磨磨蹭蹭。该死的,他变得懦弱了,爱情让人
懦弱,他受了一次伤,就变得畏畏缩缩、变得裹足不前。甚至面对让他心烦的女
人,他连说不的勇气都役有。
「雅莉,你去外面招呼一下,别冷落了一屋子的好朋友。」这是他所能想出
来最婉转的说词,虽然他比较想直接叫温雅莉离他远一点,别来烦他。
泡完舒服的温水澡,温婷筠跑到厨房,打开桌上的面包篮,里头空空如也。
想来今天为了爸爸一家搬来的事情,把张妈忙坏了,不然她一定会替她烤一盘大
波萝面包的。
好娥,捧著咕噜咕噜的肚子,温婷筠坐在椅子上发呆。没有面包,就好像没
有元气,她可以预见,今天又是一个失眠的夜。
虽然填不饱肚皮,但是温婷筠还是不舍得离开,这间充满温暖光线的厨房,
一直是她的最爱。童年的记忆、面包的气味、恩爱的父母,那一段可以无忧高唱
「我的家庭真可爱」的岁月,全都收拢在厨房里了。这么多年来,因为有这个充
满美好回忆的角落,所以温婷筠才不忍离去,否则,这个空空洞洞的家,她早就
待不下去了。
她轻轻起身,纤纤手指抚著桌沿,缓缓绕著圈子。往事如潮,一一涌现,她
轻轻抚著,慢慢走著,脸上挂著一抹好恬静好满足的微笑,然后她忽然停住,纤
纤小手在原木桌上的某个角落生了根,留恋著不肯离去,七色的彩雾漾进她的双
眸,她的眼像是倒映著虹的水潭,交错著水花与色彩,是一个迷样的仙境。这里
是顾森爱过她的天堂。
「顾森、顾森、顾森……」她哺晡的喊著,不涧断的低语著,她接连喊了好
久好久,眼里的仙境消逝了,乌云愈聚愈多,终于凝结成雨,一滴一滴落在年代
久远的原木桌上。
温婷筠静静的哭泣,发现有人递给她一张面纸,她接过,胡乱擦了擦脸,心
里正盘算著该怎样跟张妈解释自己的眼泪,抬起头,「张妈……」
天,不是张妈,是顾森!温婷筠心下一惊,反身就要逃跑,顾森却敏捷的窜
到门边,挡住厨房与走廊间的入口。
不行,爸爸和大妈,甚至是雅莉都随时可能会进来的。「走开……」温婷筠
低喝著。
「明天晚上七点,我在中正纪念堂大中至正门等你。」顾森不肯放手,他整
个人占住了厨房入口,呈现大字形,完完全全挡住去路。
「走开,我不会去的。」温婷筠不敢硬闯,她不敢碰到顾森的身体,她闻到
他身上传来浓浓的烟草味,想起今天肺癌高居国内十大死亡榜首的报导。他是不
知道?还是不要命了?
她抬起头看进顾森的眼,那眼里闪著狂癫的神色,写著深深合合缠缠绵绵的
光亮,像在暗夜里烧起的炬火,在层层掩掩的黑影中闪烁跳跃。一时之间,温婷
筠看傻了、看呆了,她失去思想,不能呼吸了。
顾森阴阴的看著温婷筠脸上犹湿的泪痕,想了半天才恐吓的开口:「你会去
的,如果你不去,我现在就告诉雅莉,我跟你上床了。」
这个卑鄙的、下流的、无耻的、无赖的恶棍,他竟敢拿这件事情威胁她!温
婷筠简直气疯了,奴心气贯穿她的心头,烧掉刚刚发芽的柔情与不舍,她咬牙切
齿的说:「你不敢的。」
「你可以试试看。」顾森的口气强硬依旧。
温婷筠看见他的眼光,又深沉又坚定,大有一种把一切豁出去的态势,她心
慌了,害怕了,于是软软的央求他:「顾森,别这样,我们不该再见面,我们不
是都说好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游戏,我不当真,你不在意。我们不是都说
好了吗?你是个男子汉,应该说话算话,不能出尔反尔,你该知道什么叫一诺千
金……」
「该与不该,现在由我来决定。你来或不来,一句话?」如果没有看见她的
泪,顾森绝不敢苦苦相逼,可是他看见了,看见她美丽的眼泪,他要知道,那眼
泪是为他而流的。
「不要,你知道我不会去的。」
很好。顾森玲笑一声,扯开喉咙大声喊叫:「大家听我说——」
温婷筠赶忙上前遮住他的嘴,下一刻又连忙放开,往后退了几步,好像他的
唇会烫人似的。糟了,他叫得这么大声,只怕雅莉已经听见了。
「你这个无赖,你是个流氓,你这个小人,你不懂什么叫强人所难吗?你难
道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吗?」温婷筠气得身体都发抖了,她把所有难听的、伤人的
字句一古脑儿的说出来,直到辞穷气结。
他就是不想强人所难,他就是太有绅士风度了,所以才会把自己搞得如此窝
囊。顾森凛然迎视温婷筠炯炯的目光,无所畏惧的说:「是无赖也好,是流氓也
罢,明天七点我在中正纪念堂等你。」
「你……」温婷筠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来不及了,她隐隐约约听见女人细
细的高跟鞋声往厨房方向踩过来。她惊慌的抬起头,丢下一句:「中正纪念堂,
我记住了。」
说完,她用力推开顾森的手,在温雅莉进来之前,狼狈的逃出了厨房。
第五章
多事的星期一,所有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全都挤在这一天一起爆发似的。先
是股市狂泻、传统产业景气低迷,接著两案直航问题吵得震天价响,然后是国小
教科书行贿案甚嚣尘上,还有一天两起公车司机撞死国小学生的惨案,重刑犯奇
迹似的越狱成功……可把各线记者给忙坏了。记者跑得累,编辑群也连带不轻松,
为了等到更多重要新闻的最新后续发展,报社同仁无不卯足了劲,尽可能延后下
班时间。
眼见同事们忙成一团,随时准备挖版,补上最新的消息,温婷筠实在说不出
临时请假的要求。七点,正是许多重要新闻陆续出炉的重要时刻,她无论如何离
不开,虽然明知中正纪念堂离报社只有短短的几条街,对她来说却像是咫尺天捱。
「小筠,你要饿了,可以先去吃个东西,你的新闻我帮你等好了。」吴思汉
经过温婷筠身边,看见她一脸恍恍惚惚的模样,以为她饿过头了。
「总编,我……」温婷筠抬起头,看见吴思汉的脸,不知不觉就把心里的犹
豫给吞下肚子。总编今天够忙了,好几篇重要的新闻要由他来执笔,她不能太自
私,如果说事有轻重缓急,那么,公事一定得摆第一。
至于顾森……不,她不能再想顾森了,她要想工作、工作、工作。「我很好,
刚刚玉玲才给我带了胡椒饼,真的,我现在觉得身强力壮,精神百倍。」
「是吗?这样就好,别饿坏了自己。」吴思汉关怀的叮咛,然后才回到自己
的桌上,继续和最新的新闻消息奋战著。
等到报社终于截稿,编辑台上的同仁抢着时效赶出版面之后,已经晚上十点
半了。
「大家都累坏了,今天我请客,大家一起去吃麻辣锅。」吴思汉热情的呼朋
引伴,留在报社的同事也纷纷附议,于是大家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准备好好大
快朵颐,慰劳自己一番。
温婷筠收好东西,跟著同事一起搭电梯下楼,大家开始计算著共有几部车,
商议著谁载谁,数著数著,硬是多出一个人,于是大家又开始伤脑筋,谁去搭计
程车呢?
七嘴八舌讨论个半天,温婷筠突然出声:「大家别为难,我还有点事,不跟
大家去了,希望大家吃得过瘾、玩得痛快。」
「小筠,大家想办法挤一挤就好了。」吴思汉急忙开口挽留,其实他只想约
温婷筠一个人的,可是又知道她一定不会答应,所以只好顺便邀请一堆电灯泡,
所以,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主角溜走。
「不去了,我是真的有事,否则一定不放过跟大家挤的机会,我先走了。」
温婷筠挥挥手,不再给大家挽留她的机会,转身跑开了。
转过街口,已经看不见同事,温婷筠低下头看看表,十点四十五分,这么晚,
不知道还有没有捷运,即使搭上了捷运,转乘的公车也一定没有了。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顾森应该离开中正纪念堂了吧?他再傻也不至于傻等她四个小时吧?
可是,温婷筠却还是放不下心,她想起他执迷的黑眼,想起他义无反顾的决
绝。算了,去中正纪念堂看看吧,反正……反正也没有车了,今天就搭计程车回
去,顺便请司机大哥绕到大中至正门前确定一下吧。
打定主意,招来计程车,司机束弯西拐,不消十分钟就来到大中至正门前,
车还没停妥,温婷筠就看见顾森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白色的石雕前,她心头一紧,
竟然忘了下车。直到司机大哥狐疑的问:「啊,小姐,中正纪念堂到了,还是你
要到别的地方?」
「谢谢你,我在这里下车就可以了。」温婷筠付清车资,跳下计程车,还没
站稳,她的手臂就被牢牢握住。
司机先生看见一个英挺的男人像老鹰般捉住刚刚还坐在自己车上的漂亮小姐,
一股英雄救美的热血直往脑门冲,他打开门跳下车,站在几乎比他高了一个头的
男人面前,充满正义感的说:「先生,有什么话好好说,我看这位小姐没有得罪
你嘛,何必动粗呢?」
温婷筠看见顾森愈沉愈深的脸,知道他已经接近火山爆发的边绿了,她很感
谢司机先生的仗义执言,可是,为了司机先生的「人身安全」,她还是赶紧把他
支开才是。
「对不起,司机先生,你误会了,这位男士是……是我的哥哥,我们兄妹一
向打打闹闹习惯了。你放心,不好意思,耽误大哥做生意的时间,我们没事的。」
「没事就好……」司机先生看著温婷筠白白净净的小脸,听著她微微沙哑而
性感的声音,竟然不好意思的脸红了。他忍不住想,幸好这个女孩会说话,否则
他还以为自己载到仙女了。他傻了半晌,才猛然想起自己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于是摸摸鼻子回到车里,临走前还把车窗摇下来,对著温婷筠笑一笑,才心满意
足的离开。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竟敢放我鸰子,」顾森的怒火在司机离去之后,立刻
爆发,他扯著温婷筠细瘦的手臂,气急败坏的喊:「你好大的胆子,从来没有一
个人敢这样对我,你让我像个天字第一号的蠢蛋,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四个小时,
你竟敢……你竟敢……」顾森疯了似的连说了十几句「你竟取」,除此之外,他
再也说不出任何句子。
忍住手臂上传来的麻痛感,温婷筠觉得自己的手臂快要被颇森给扭断了,可
是她并不挣扎,只是咬著牙说:「我役有答应要来的,我说过我不会来的,我只
是刚好经过这里,刚好看见你还在这里,所以才下来打个招呼。」
她不肯承认,当她看见顾森孤零零的身影时,心痛得都快流泪了,可是,她
不要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也不需要让他知道。
「那么,你是安心耍我了?你游荡到三更半夜,然后来这里看我这个傻子是
不是还在这里?现在你称心如意了,你达到目的了,你满意了。你知道有一个大
白痴为了怕错过你,六点钟就赶到这里等著。他等啊等的,好不容易捱到了七点,
你却没有出现。七点零一分、七点零二分、七点零三分……然后七点三十分,那
个白痴急疯了,他想起中正纪念堂有好几个入口,他想,你会不会记错地点,会
不会走错门了?想著想著,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大孝门,四处张望一遍,没
有,你不在大孝门,然后,他又赶紧冲回大中至正门,他多么担心你在他离开的
空档来了,他害怕你找不到他。
「一整个晚上,那个白痴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大门与大门之间来来回回
的穿梭,就怕错过了你。他等啊等的,八点、九点、十点,他简直要急疯了。他
想起今天台北出了好几起车祸,他担心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十点半,那个白痴开始后悔了,他后悔约了你,他不该勉强你的,他真是
个流氓,真是个无赖,真是个恶棍,他想你骂得真不错,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
情的话,他不会原谅他自己的。」
说到这里,顾森停了下来,他瞪著温婷筠苍白的小脸,他看著她好久好久,
才猛然别开头,又突然发现自己握著她的手臂,握得好紧好紧,他赶忙松开了她,
像躲避传染病源般,倒退了好几步,颓然的摇摇头,像只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
凄然的说:「就在那个白痴懊悔得想自杀的时候,你来了,他带著失而复得的狂
喜,紧紧上前握住你,可是你厉害,真是厉害,连不认识的司机都被你迷得七荤
八素的。而你……你竟然告诉那个白痴,你安心不来赴约的,你什么都没有答应。
是的,你够狠,你真狠,你给了那个白痴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然后再狠狠的把
他一棍子敲昏,你够狠……」
一字一句,顾森的一字一句都像一根针,也像一把刀,螫得温婷筠心乱如麻,
切得她的心七零八落,她愈听愈感动,愈听愈不能置信,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
道顾森会如此固执的等侍,她真的不是安心要伤害他的。
「顾森……」她低低的叫唤,却不知该怎样解释这混乱的一切,她的心已经
完全被他的言语打乱了,她不能思想、不能言语了。
听见她的叫唤,顾森心里重新燃起一线希望,他斜靠在白色的石雕上,企图
稳住自己过于激动期待的身体,他定定的凝视她,等著她的解释,等著她的安慰,
等著她的……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她肯跟他说说话,她芜了这许多许多,总该有
点儿回应的。可是他等了好久好久,她却只是淡淡的站著,冷冷的看著。
顾森的心碎了,她不在乎他,她一点都不在乎他。他悲惨的说:「然后呢?
饱食终日,以作弄人为乐的温二小姐,你把我搞得这样惨兮兮的,一定很高兴了
吧,下一步呢?你是要我去跳河、还是去撞车?只要你说得出口,我顾森一定赴
汤蹈火、万死不辞。」
温婷筠瞪大了眼睛,摇摇头,再摇摇头,她不知道顾森为什么要这样吓她,
她一点都不高兴,她的难过与痛苦不会比他少的。她看著顾森痛苦而绝望的脸,
天,她多想伸手抚平他探锁的眉头,多想拨开他眼底的乌云,多想吻去他嘴角的
苦楚,她多想多想啊,可是……
「别说了,顾森。」她只能制止他说下去,制止他往死胡同里钻。
但是顾森却不肯听她的,「你放心,我不会抗命的,你可以继续作弄我,全
凭你高兴,不管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全凭你宰割。谁叫我贱,谁叫我自作多情,
谁叫我要去参加雅莉的生日宴会,我不该去的,我本来就不想去的,可是雅莉却
苦苦的哀求我,于是我心软了,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快乐,
我不想跳舞,我不想讲话,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待在窗边,静静的欣赏夜色……我
后悔极了,我根本不该看那什么鬼夜色,我应该跳舞,应该疯狂的玩乐,那样,
我就不会看见你,不会看见一个穿著白衬衫和牛仔裤的精灵,一个飘荡著一头长
发的小精灵,她就那样随著轻轻盈盈的夜光,走进我的眼中,我迷惑了、迷失了,
于是我说了一大堆疯话,丢下了雅莉,跑到屋外,我告诉自己应该开著车回家去,
可是我没有,我著魔似的追逐著长发小精灵可能的足迹,追著追著,我来到了厨
房……」
顾森顿了顿、喘了几口大气,他的灵魂跌进深深的回忆之中。
「我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一个好优雅好优雅、好动人好动人的精灵,她跳著
自由随性的舞步,边跳边撕扯著大面包放进嘴里,当下我就愣了、傻了、痴迷了,
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了,我的一颗心遗落了,遗落在盈盈的月色
中,遗落在那个吃面包的长发精灵身上。
「第二次见面,小精灵把吻给了我,我开心得简直就像得到了全世界,我告
诉自己不管她是乞丐也好、是女佣也好,我都不在乎,可是小精灵不肯相信我,
还赶跑了我,这使我大大的伤心了,我不吃不喝、绝望痛苦得快要死去,直到妈
妈告诉我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爱情。
「妈妈的话打醒了我,于是我买了玫瑰花,兴匆匆的按下温家的门铃,才知
道那个长头发的小精灵竟然是温家的二小姐。我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愤怒的
把玫瑰扔进垃圾筒,待在门外等了又等,一定要等到你给一个交代,谁知你只消
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只要想起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我就快乐得像得到了全世界,像飞到了极乐的天堂……」
顾森的眼光突然亮了起来。是啊,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个念头唤醒了他,
振奋了他,他像一棵濒死的植物在一瞬之问复苏。她是他的,她是他的!他冲到
温婷筠面前,捉住她的肩,热情的呐喊:「你是我的女人,是我顾森的女人,是
我的女人……」
不要!温婷筠疯狂的摇著头,她知道错了,她后悔极了,她正在想办法亡羊
补牢,她不能再让顾森搞砸一切。「不要叫,我说过那只是一场游戏,只是一场
游戏的……」
「不!」顾森发出巨大的吼声,他松开温婷筠的肩,暴跳著,揪扯著自己的
头发,他想起她热情的吻,她的每一道曲线,她性感的扭动,她激情的呻昤……
顾森咬著牙闭上眼,他记起自己进入她的感觉,她紧滑的甬道温暖的收缩著他,
围拢著他,他的五官扭曲了,额角滴下汗珠了,他从来没有这样记住过一个女人,
他从来不曾这样炽热的爱过一个女人……是的,那不是游戏,是爱,是爱啊。
他重新靠近她,固执的盯著她,「你在说谎。」
「我没有!」温婷筠大声反击。
「你在说谎。」顾森用的是肯定句。
一我没有。「
「你在说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示弱,他们就这样对峙著,
争执著……顾森被逼急了,他疯狂而残忍的提醒她:「只是一场游戏你会那么投
入?你忘了自己浑身赤裸的贴著我,你让我吻你的唇、吻你的乳房,吻你的一切,
你忘了吗?你忘了自己是如何张开腿来迎接我?是的,你让我进去的,我没有勉
强你,是你让我进去的,你那么美、那么紧、那么滑、那么湿,你想起来了吗?
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的第一个男人。」
没有一个女孩会把第一次当成游戏的,这一点,顾森比谁都要清楚,他在女
人堆中打过滚的,她骗不了他的。
温婷筠被顾森赤裸裸的言语给吓坏了,她完全失去理智,脑中一片荒芜、一
片空白,她不假思索的扬起手,劈头给了顾森一巴掌,「闭嘴,你这个卑劣的、
下流的、无耻的小人,你这个恶棍、流氓……」
热辣辣的掌印烙在顾森俊俏的脸颊上,有那么一刻他的脑中是空白的,等他
回过神来,搞清楚现实之后,他的呼吸急促了,他的眼神冒火了,他跳著抓起温
婷筠的肩,像只凶猛的大老鹰捉住毫无抵抗之力的小鸡,死命的摇著她,疯狂的
喊:「你敢打我?即使我的父母也不曾打过我,你这个女人,你有什么资格,你
有什么权利?是我说错了,还是你恼羞成怒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很清
高,你以为自己很不可一世?我卑鄙下流,你就纯洁高贵了?我是恶棍流氓,你
还不是和我上了床。」
老天,谁来放了她,谁来救救她?温婷筠被深深伤害了,顾森锐利的词锋无
情的捅进她的心窝,把她刺得遍体鳞伤,她再也无力驳斥他,她没有力气了,她
已经身心俱疲了,她细瘦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顾森猛烈的摇晃,长畏的头发凌凌
乱乱的披散在她小小的脸上,她看不清楚了。
「让我走……」理智消失前,这是她唯一能吐出来的句子。
「不要。」顾森清醒过来,他懊悔极了,他不该这样口无遮拦,他完全失去
了君子风度。他不再摇晃温婷筠,颤抖的拨开披黏在她脸上的发丝,看见她泛著
水光的眼眸,他痛苦而嘎哑的请求:「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伤心
极了,痛苦极了,无力极了,我没有分寸了……」
他看见温婷筠哀愁美丽的脸,他看见她微微颤抖的小嘴,什么理智言语都静
默了,一阵激情荡入心中,顾森忍不住把她拥入怀中,低下头来捉住她的唇,密
密实实的吻住她。他感觉到她没有挣扎,没有抗拒,于是他疯狂的吻著她,吻著
她……
情欲之火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理智像秋天干燥的稻杆,一瞬之间就被烈火
烧个精光。温婷筠承受著顾森猛烈的需索,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臂,圈住顾森的颈
项,张开苍白的小嘴,和顾森的唇舌狂热的交缠著。顾森的胸膛宽厚又温暖,他
的吻激情又缠绵,温婷筠觉得自己好像坐上了旋转咖啡杯,她的世界不停的旋转,
跟著这个男人,不停的旋转……
忽然,苍茫的夜色里响起一阵尖锐无比的煞车声,煞住了温婷筠的旋转世界,
咖啡杯渐渐停下来,理智也回到她的脑中了,她的脑中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在
说:「即使全世界只剩下顾森一个男人,我也不会看上他的。」
那声音还说:「爸,你放心,我对抢男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因为我知道,
即使抢到了男人,也抢不到一生的幸福。」
为什么要这样说?说过的话已经覆水难收。即使不这么说,她就能堂堂正正
的和顾森在一起吗?答案是不能,不能的,她想起邱显达的阴影,想起那一场恐
怖的混乱……还有爸爸对她的指责。爸爸是怎么说的?啊,他说:
「雅莉是无辜的,你不能一再以抢她的男朋友来伤害她。」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温婷筠用力推开顾森,躲避著他的吻。
顾森不肯放过她,依然紧紧抱著她,他在她耳边低喃:「原谅我,我不是故
意的,我太害怕了,我怕你不要我,我真的怕你不要我……」顾森边说边低下头,
再度搜索著她的唇。
温婷筠挣脱不了他的怀抱,只能撇开头,逃避著他的热情。「对不起,让你
难受了,顾森,请你原谅。」
对顾森,她是感动的,她是心动的,可是他们相遇的时间不对、地点不对,
她不是不爱他,而是不能爱他,不能爱他。
眼前一黑,顾森仿佛被卷入一个涡流,他觉得自己陷入一个黑暗的世界。
他轻轻松开温婷筠,往后跌撞几步。他的眼眶红润起来,他看起来无助而狼
狈,热情却混乱。他的泪泛滥到温婷筠的眼,于是他们泪眼对著泪眼,不发一语。
然后,顾森不可置信的抖著声音问:「这是另一个玩笑吗?」他把脸埋进自
己的掌心里,痛苦而含糊的说:「这是另一个游戏吗?如果把我当个傻子耍,如
果我的痛苦会让你觉得很快乐的话,那么你就做吧,反正我……已经完了。」说
完,他静静的等著她的宣判。
温婷筠静静的听著顾森赤裸裸的告白,她完全插不上话,她的脸色忽红忽白,
体温忽热忽冷,心情忽悲忽喜,然后她看见顾森靠在石雕上,把脸埋在掌心,她
看见他的肩起起伏伏的抖动著,她竟是这样残忍的践踏著他的感情。
「顾森,原谅我。」她只能这样说。
「什么意思?」顾森快要崩溃了,如果她承认她给的吻仍然是玩笑的话……
他情愿死,情愿死。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温婷筠看出顾森眼中毁灭性的光芒,于是连忙
解释:「不是我要跟你开玩笑,是老天爷在跟我开玩笑,他跟我开了一辈子的玩
笑,包括我来到这个世界,都只是一个玩笑。」
感谢老天,她不是跟他开玩笑的,她的吻是真真实实的,她让他吻她了,她
让他吻她了,他从黑暗的探渊中被拯救出来了。顾森伸出颤抖的手,执起温婷筠
的下颚,执迷不悔的说:「你不是个玩笑,你生来是要与我相遇的。」
人生,除了相遇之外,就是别离了,相遇与离别,这就是人生。温婷筠吸吸
鼻子,直视他的眼,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坦坦荡荡、磊磊落落的,「顾森,有
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不是温家的小女佣,也不是温家的二小姐,我只是一
个私生女,只不过幸运一点,我还有个姓。」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赶跑我?」顾森的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原来她担心他会
因为她的身世而瞧不起她,原来只是这样。
他急忙开口,切切的澄清她心中的疑虑:「我早就知道了,雅莉把一切都告
诉我了,别把自己说得这么难听,姓名不能代表什么,我不管你是大妈生的还是
小妈生的,我不在乎你从哪里来,只要确定你是往我这里走。」顾森握住她的另
一只手,按向自己的胸膛。他保深看著温婷筠的小脸,用充满感情和欢意的声音
说:「对不起,我说了根多伤人的话,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也不会再跟你吵架了,我会用一辈子来疼你、爱你,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
单。」
他懂,他竟然看出她的孤单与寂寞,她只不过见过他四次,他竟然看穿了她
伪装的坚强,他竟然比生养她的爸爸还要了解她。而且,他一点也不以她的出身
为意……温婷筠的喉头被哽住了,可是……
「顾森,你不必对我好的,你什么都不欠我,我说过,你应该对雅莉好,她
一直把你当成男朋友的。」她还是只能这样说。
顾森瞪大眼睛,不能相信他们争吵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老路上,搞了半天,
她还是要把他往雅莉那儿推。他忍住满肚子的气,他答应过不再和她吵架的,
「我说过我没有兴趣当她的男朋友,你为什么要一再勉强我,难道你不知道爱情
是不能勉强的吗?」他捺著性子说。
「那么,你又何必勉强我……」温婷筠挣开他的掌握,她的唇边飘起一抹微
笑,看起来像是解脱,却又带点不知名的愁,她轻轻柔柔的笑著,斩断了所有的
退路,「而且,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顾森如遭雷殛,怔愣的看著她。
她凝睇著顾森死灰般的脸孔,面无表情的说:「所以,我们别再纠缠不清了,
我承认你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甚至不后悔跟你上了床。可是,就这样,再也
没有多的了,你有你的路,你接受雅莉也好,不接受雅莉也好,你可以去找二分
之一的台北女性,除了我之外。还有,你误会了,我一点都不孤单,我有我的幸
福,真的,请你高抬贵手,不要破坏我的幸福。」
说完,温婷筠反身拦下一部刚好路过的计程车,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第六章
温家一片喜气洋洋,屋里上上下下都在盛传温雅莉就要当新嫁娘。
温雅莉陶醉在大家欣羡的眼光中,幸福得就像跃上枝头的小乌,她从来没想
过,能够牢牢把顾森抓在手上,也没有想到,以前非得她苦苦哀求、说好说歹、
绞尽脑汁、找遍借口才能约出来的顾森,现在竟然每天下了班就来这里报到,而
且一待就是一整个晚上。
一个星期以来,不只温雅莉眉开眼笑的,温太太也乐得合不拢嘴。原来女儿
心心念念、牵牵挂挂的,是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人才,好好好,女儿果然好眼光,
温太太满意极了。
温耀利则是客气而拘谨的,他透过眼镜,仔仔细细研究著顾森,用男人对男
人的方式。他在顾森身上嗅到一种狂野而危险的气息,他非常熟悉这种味道,因
为,他也曾经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爱起人来,是天崩地裂、义无反顾的,
这样的男人凝视情人的时候,是全心全意、大胆而热情的,可是顾森看著雅莉的
眼神,却是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摊死水。
顾森真的爱雅莉吗?温耀利大大的怀疑起来。如果顾森不爱雅莉,为何天天
往这儿报到?以前他们住在阳明山上的时候,也没见他往那儿去过一次,怎么他
们一搬到淡水别墅,顾森就突然闯进来?
「我说老太爷,你一碗饭拨了半天,也不见你吃一口,」温妈妈扯著喉咙调
侃起温耀利:「幸好人家顾森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大姑娘,否则准要把你当成个
老色狼。」
有意无意的,温太太就是要这么刺温耀利一下,尤其这幢淡水别墅是当年他
用来金屋藏娇的地方,每次想起这一点,她心头的那些怨、那些恨,就忍不住要
发作。
「呃……」温耀利轻轻咳了一声,神情尴尬的说:「顾森,你别听温妈妈胡
说八道,她这个人是个直肠子,想说什么说什么,让你见笑了。」
「哼,做贼的喊捉贼,也不瞧瞧自己沾了一嘴腥。」温太太小声的咕哝,可
是她的小声,已经足够让餐桌上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妈,」温雅莉恼怒起来,她不想让顾森看笑话,「您少说两句吧!」
餐桌上三个温家人一头一脸都是尴尬,倒是顾森像个无事人似的,低著头扒
著碗里的饭。他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了,一连在温家吃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晚
餐,他非常了解温家人独特的、针锋相对的餐桌文化,如果没有这些明嘲暗讽佐
饭,他们恐怕才会消化不良。
真正唯一消化不良的,大概只有顾森一个人,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办法专注
在吃这件事上。他的胃持续紧张著,任何山珍海味放在他口中,他也尝不出任何
滋味。原本顾森以为,只要他天天来报到,总有机会遇上小精灵的,至少她总得
吃饭,总会上餐桌的。
可是没有,顾森从来役有在餐桌上见到她,甚至于温伯父、温伯母与雅莉也
从来不曾提到她,好像这个家本来就只有他们三个,再也没有别人了。终于有一
次,顾森忍不住问了一句:「不是还有个二小姐吗?怎么不请她一块儿吃饭?」
餐桌上的空气一瞬之问凝结了,每个人都放下了筷子,寂静而尴尬的气氛里,
传来温太太急促的呼吸声,好像正在隐忍著奔狂的怒气。
许久之后,温雅莉勉强的说:「她从来不在家里吃晚餐的。」
顾森对这样的说词感到怀疑,他看出了温婷筠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他的心抽
痛了起来。他很怀疑,即使他在这里吃上一辈子的晚餐,也别想见温婷筠一面。
但是,他也很识相的不再追问,他看出温伯母对温伯伯的出轨无法释怀,温伯伯
则是每当温伯母狮吼一声后,就不敢多吭一句。至于温雅莉呢,他看见温雅莉的
脸,心里就要升起一种罪恶感,他对自己不纯正的动机感到汗颜,他觉得自己真
是卑鄙极了……不行,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一定要想个办法。
「顾森,多吃一点,你工作太辛苦了,」温雅莉把糖醋排骨、红烧鱼、炸虾
球尽往顾森的碗里塞,她凝视著顾森的脸,担心的说:「是不是张妈烧的菜不合
你的胃口,否则你怎么愈吃愈瘦?」
面对温雅莉的脸,顾森已经完全失去食欲,他略略不耐烦的抬起头,意外捕
捉到温耀利若有所思的眼神,顾森微微一怔,没想到温爸爸惧内归惧内,他的眼
看起来却是清醒而透澈的。顾森迎著温耀利犀透的目光,毫不闪躲,两个男人无
言的打量著对方。
「爸,你干嘛又盯著顾森看,你把人家看得都吃不下饭了。」温雅莉在一旁
抗议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气,难不成怕人家吃垮了你?」
温耀利被女儿的话逗笑了,他叹了一口气,意有所指的说:「只要顾森是真
心爱我的女儿,就算真把我吃垮了,我也在所不惜。」
「爸……」温雅莉红著脸娇慎起来,她看看爸爸,再看看顾森,然后把脸埋
进碗里去。
顾森一口饭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晚餐过后,顾森胡乱找了一个借口暂时支开温雅莉,一个人跑到厨房,找到
正在忙著清理餐桌的张妈,他在张妈身边绕来绕去,张妈却始终不肯正视他一眼。
「张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顾森停在张妈身旁,看著她著手清洗槽中
的碗盘,百思不解的问。
「顾少爷言重了,我这个老妈子怎么敢讨厌您。」张妈用力擦洗著白色的瓷
盘,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您可是我们雅莉小姐的准姑爷,我巴结您都来不及了。」
顾森哑然失笑,瞧张妈一脸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算了,反正张妈也不
是唯一不喜欢他的人,再坏的滋味他都尝过了,他觉得自己的脸皮有日渐增厚的
趋势,而且他的性格里似乎有一种被虐待的倾向,愈是对他不友善的人,他就愈
觉得对方有个性。「张妈,你上次不是说这儿住了一个二小姐吗?怎么都没见到
她。」
张妈听见他提起二小姐,原本倔强的嘴角不知不觉柔和起来,释放出一种浓
浓的母爱光辉,她把沾满洗碗精的碗盘放到水龙头底下冲,边洗边说:「顾少爷
以为每个人都和雅莉小姐一样,整天吃饱了玩,玩够了睡,睡足了吃?我们二小
姐可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她有思想、有深度,而且和百丈禅师一样,奉行
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信条。她每天都要工作的。」说著说著,她斜过头瞪了顾
森一眼,「上回我不是跟顾少爷说过了,二小姐不到十一点是回不了家的,她可
是忙得很呢。」
顾森愈听愈胡涂,什么工作要做到这样三更半夜的?他皱起眉头,一脸困惑。
「顾少爷,你可千万别想歪,二小姐做的不是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张
妈急忙澄清,她可不容许有人看轻二小姐。「你知道有一种职业,叫作新闻编辑,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行业,下午上班,九点或十点甚至更晚才能下班,我们二小姐
每次都说,她做的是『特种行业』。不过,虽然上下班的时问异于常人,二小姐
的生活习惯却好得不得了,她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固定慢跑一个小时,八点回
来吃早餐。她啊,每次都说我这个老妈子烤的面包,有妈妈的味道,她一次可以
吃下两个大波萝面包喔。我们太太生前手艺可巧的。」她只差没有直接批评大太
太了,在她心里,温婷筠和她的母亲才是正牌主子。
原来她七点钟慢跑,八点钟吃早餐,最爱有妈妈味道的面包,原来她三更半
夜才回家,根本不是夜夜笙歌,而是在努力工作,想来上一次,她也不是故意要
放他鸰子的……为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肯跟他说,为什么她要把所有的误解
委屈往自己的肚子里吞,她不知道这样会生病的吗?顾森的心被绞痛了。
张妈洗好碗盘,抹干了手,看见颇森僵在一旁,表情是一愣一愣的。「顾少
爷……」她一连叫了好几声,才看见顾森有了反应,「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傻了?」
「谢谢你,张妈。」顾森回过神来,他用力握住张妈的双手,紧紧的握著她。
他很欣慰的知道,至少在这个房子里,还有张妈是真心关心著温婷筠的。
什么跟什么啊?张妈被顾森握得莫名其妙,她抬起眼睛,第一次直视著雅莉
小姐的未来夫婿。这小子,果然是一表人才,而且还空前的热情,她的手都要叫
他给捏痛了,「顾少爷,你再不放手,我的老骨头就要碎啦。」
「对不起。」顾森放开张妈,为自己的忘形而尴尬著。
张妈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充满慈爱。她发现,她误会顾森少爷了,他和雅莉
小姐之前认识的那些纨桍子弟好像不太一样。「没事的,我这个老妈子是跟你开
玩笑的。」
听见开玩笑三个字,顾森的表情变得很不自然,他定定的看著张妈,艰难苦
涩的说:「你们家二小姐这么优秀,想必她的男朋友一定很杰出。」
男朋友?二小姐几年役理过男孩子了?自从那个邱显达事件之后,二小姐就
好像得了惧男症一般,现在,雅莉小姐找到了顾森少爷这样优秀的对象,二小姐
却八字都没有一撇,真是老天没眼。张妈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张妈,你为什么叹气?」顾森急急的问,她的男朋友很糟糕吗?不懂得怜
香惜玉吗?还是有暴力倾向,会打她,会虐待她吗?
张妈欲语还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说起那些事,难免让人伤心。她
抹了抹眼睛,感伤的摇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她看一眼顾森,他不是雅莉
小姐的男朋友吗?怎么净在打探二小姐的事?张妈心底升起模糊的警惕,她不能
再说了,她已经说了太多,她要好好保护二小姐,她不能让二小姐再次受到伤害。
「说了,顾少爷也不会懂的。」
顾森愣住了,他是不懂,二十七岁之前,他根本不认识温婷筠,他当然不懂
在那之前发生的一切。可是,如果没有人肯告诉他真相,他怎么可能懂?他真的
不懂,为什么没有人可以解开他的不懂?
这个夜晚,温婷筠睡得甜极了,她难得没有作梦,难得没有梦见顾森,难得
一觉安稳到天明。镜子面前,出环一张精神饱满的脸,又是新的一天,她欢快的
从床上一跃而起,把所有的阴霾甩到脑后|遗忘,是治疗伤痛的最好方法。
温婷筠套上运动衣裤,穿好慢跑鞋,她把长长的发丝打成两条粗粗的辫子,
然后走过大大的院落,沿著晨光,循著一贯的路线有节奏的跑著。吸气吐气、吐
气吸气,运动不仅可以健身,还可以忘忧忘愁。而且,不用呼朋引伴,自然会有
人一路同行,在每一个交会或超越的当口,和陌生的同好交缘著熟悉的笑容。
只是,今天特别奇怪,身后有一个脚步声,一路紧紧跟著她,有时候,她明
明觉得那个脚步应该要超越她了,可是对方又突然放慢了脚步,始终维持在她的
身后。这种感觉让温婷普觉待有点儿不自在,她忍了好久,跑了好远,半个钟头
过去,她应该要往回头了,冷不防转个身,紧紧跟著她的人煞不住脚,两人就这
样撞个满怀。
温婷筠揉揉发疼的前额。是个男人,还是个胸膛厚实坚硬如钢铁的男人,一
股熟悉的味道向她袭来,温婷著还以为自己被撞昏头,所以产生幻觉了,訑敲敲
自己的头,重整里面被打乱的脑细胞,然后张开口,凶巴巴的质问:「你莫名其
妙要跟踪我到什么时候?」
对于那些讨厌的跟踪者、爱慕者,温婷筠通常都是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的。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她凶巴巴的说完话,抬起头,像是被雷劈到一样,直著眼、
张著嘴,小手僵在半空中……
「这条路是你开的?」问话的,是顾森。
「那就谈不上跟踪了,我想我们只是刚好同路,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顾森也跟著她旋个身,却不出发,只是与她肩并著肩,背著光线站立著。
两条影子,亲亲密密的肩挨著肩,温婷筠的神志更混乱了,她略略往右边跨
一步,离他远一点。她闻到他身士传来健康的汗味,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这
是她第一次在白昼的天光里见到顾森,他的浓眉大眼,他的挺直鼻梁,他的性感
薄唇,脱离魅惑的夜,沾染上明亮的阳光,黑夜白天,同样迷人,同样慑入人心,
他明朗得让人不敢逼视,又让人忍不住要偷瞧几眼。
温婷筠眼睛转啊转的,就和他的视线对上了,她发现原来他也正在盯著她看,
不禁又是一阵脸红心跳,然后低下头,看著自己的慢跑鞋尖。
顾森吹起口哨,可是他的哨音是断断续续的,透露著紧张。他看见温婷筠一
晃一晃的踢著鞋尖,她的两条辫子松松的垂在胸前,几缕发丝已经不听话的从麻
花辫里出走,黏在她的脖子上,或是飘过她的脸。她的脸红扑扑的,顾森看不见
她的眼,因为她的头实在垂得太低了。他也跟著低下头,看见她穿著蓝色的素色
慢跑鞋,视线往上,他看见她露出的小腿,她的小腿又细又直又白,他第一次看
见她牛仔裤以外的穿著,他喜欢她健健康康的,那让他觉得很安心,很安心,他
知道她过得很好,那很好很好。
想著想著,顾森也学起她在原地踢著步子,他看见自己大大的脚,和她小小
的脚,此起彼落著。
他们像两个情宝初开的高中生,在单调重复的动作中,体验著最单纯的快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婷筠突然转转脚跟,松松筋骨,迈步往回家的路上跑去,
她觉得自己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了,她轻轻盈盈得像只彩蝶,翩翩然就要
飞上天空。
顾森调整好步伐,稳稳的跟在她身后,他不抢快,不超前,他的目光坚定,
并且,只容得下眼前的女人。
他们一路无话,但是终于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接下来无数个日子,无论晴雨,顾森都像个影
子一样,在温婷筠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执迷的跟著她。
一样的路线,一样的动作,温婷筠却觉得每天都是不一样的。虽然她并不和
顾森交谈,虽然她从不在行进间回头,但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他的陪伴。
一鼓作气回到家门口,温婷筠微微喘著气从口袋中抽出大门的安全卡,静静
的打开门,静静的走进去,然后往厨房方向走去。她没有回头,但是清清楚楚感
觉到顾森的眼神,烧灼著她的背,让她痛得……想哭。
从大门口到厨房那一段没有他的脚步声相随的路,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她害怕走不到尽头,更害怕看见尽头,因为尽头之后,她连他的视线都失去了。
推开厨房的门,里面仍然有香喷喷的大波萝,还有张妈慈详和蔼的笑脸。大
妈、爸爸、雅莉仍在高眠,她最爱的厨房里没有冷嘲热讽,早晨的厨房一直是她
的最爱。
可是,温婷筠却突然贪婪起来,她突然变得不知足,虽然她还是爱大波萝,
她还是爱张妈,她还是爱这个无争无吵的温暖空间,可是,不够不够,她还要更
多……她哭著吞下大波萝,在张妈惊慌的眼神中,不知所措……
第三十天,那一天,太阳似乎在和什么人生气似的,一把怒火照得街道滚烫
著。一个小时的慢跑,就像和太阳的怒气交锋似的,当然,人与自然的争战,输
的永远是人类。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回到大门前,温婷筠一如往常掏出安全卡,正准备开
门,那团始终跟在身后的影子突然上前,高高的身躯为她挡去了一部分骄阳。温
婷筠抬起头,看见顾森变得有些黑黝黝的脸庞,他的唇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
声音。
她多久没有听见顾森的声音了?温婷筠静下心来,细细数著,是从他说完
「那就谈不上跟踪了,我想我们只是刚好同路,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为什么,三十天前发生的事,她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的一字一句,他的语气神态,
她都一并记得牢牢的,为什么?她迷惑的看著他,他是她生命中永远的同路人吗?
「我可以喝一杯水吗?」顾森在她专注的目光下,微微退却了,他从来没有
这样委曲求全、低声下气,他窝囊得连一句简单的请求,都说得战战兢兢。
她听见他的声音了,她还以为他从此不再跟她说话了。「你可以……喝两杯。」
说完,温婷筠笑了,喝两杯通常指的是喝酒。
听见那句话的时候,顾森就像是得到总统特赦令的重刑犯。他松了一口气,
又提起一口气,他的心恍恍惚惚、起起落落,那小小的幸福,却让他大大的激动
了。
直到顾森坐在厨房的大原木桌旁,还是觉得一切像是不可思议的梦,他碰碰
椅子,摸摸桌面,仿佛掉入仙境的外来者,急切的需要确定眼前的一切。
张妈冷眼看著顾森,她原本以为这个顾少爷从地球上消失了,他有好一阵子
没到家里来吃晚饭,现在……她挑起眉毛,看看顾少爷,又看看二小姐,瞧他们
一个神情激荡,一个眉目含情,张妈心头窜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她隐隐约约猜到
了一些事,却又不愿意相信。千万不可以,千万不要,虽然她也觉得顾森少爷配
雅莉小姐是委屈了……
「顾少爷,您好久没来啦,我们雅莉小姐可是天天念著您呢。」张妈在说到
「雅莉小姐」四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呃……」顾森乍听见雅莉的名字,不觉愣了一下。
「张妈……」温婷筠在张妈的语调中听出了提醒,于是她的情绪也跟著起了
波动。
看著两个年轻人魂不守舍、心神不宁的模样,张妈心里是又急又气,她得赶
紧在他们还没有铸成大错之前,帮助他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顾少爷今天来得太早了,虽然雅莉小姐平常不到十一点是不会起床的,不
过,如果她知道是顾少爷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您等等,我现在就给您叫雅莉
小姐去。」张妈边说边往门边移去。
「张妈!」顾森喊住了张妈,他也许卑鄙、也许残忍,他真的是利用了温雅
莉,现在他不能再沉默下去,再这样下去,全世界的人会连手起来把他和温雅莉
推入礼堂中。
顾森清清喉咙,在张妈锐利的眼神下,清楚又诚实的说道:「张妈,我不是
来找雅莉的,我是来陪筠慢跑的。」他唤温婷筠为「筠」,无疑是一种明确的宣
告。
听听他叫的这是什么?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她听著可都要脸红了。张妈把
眼光瞟向二小姐,看见她小脸儿酡红酡红,大眼睛水亮水亮的。造孽喔,张妈在
心底呼号著。
这个可恶的顾大少爷,她原本还觉得他比一般公子哥儿来得可爱,来得不市
侩,她甚至有点儿喜欢他了。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用情不专、见异思迁的小混蛋。
他既然招惹了雅莉小姐,就不应该再来纠缠她的宝贝二小姐。
想著想著,张妈也顾不得自己下人的身分,她怒气冲冲的跳到顾森面前,把
双手叉在腰上,扯开喉咙不留情面的骂著:「我们家二小姐这么大的人了,不劳
顾少爷千里迢迢来陪她跑步,要是因此耽误顾少爷上班的时间,影响到贵公司的
营运,我们小姐可是担待不起的。」
顾森的脸上的热汗化成了冷汗,他看见温婷筠的小脸随著张妈的话,渐渐变
得惨白,他急忙开口向张妈解释:「张妈,没有的事,这里开车到公司半小时就
到了,不会影响什么的。」
给了台阶,偏偏有人不会下。张妈这下子更火了,她对著顾森,也不管他是
未来姑爷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总之天皇老子也不能阻止她把事情弄清楚、讲
明白。「顾少爷,老实说,不管您是不是会影响到工作,那都不是我这个老妈子
管得著的,我只想提醒您,我们家二小姐年轻貌美,不愁没有人陪,犯不著劳动
雅莉小姐的男朋友来陪她慢跑。」
「张妈……」温婷筠低呼一声,她知道张妈会吐出这番话,都是为了她,可
是一时之间,她真的承受不了。上一刻,她的心还暖烘烘的、轻飘飘的,现在却
沉入无底的黑洞。
顾森霍然起身,奔到温婷筠身旁搂住她的肩,一边向张妈解释:「张妈,我
从来都不是雅莉的男朋友,您误会了……」怎么回事,先是温婷筠,然后是妈妈,
现在再加上张妈……不,还有雅莉所有的好朋友,他们都以为他是雅莉的男朋友。
顾森额上的冷汗愈冒愈多,怎么会这样,是他无意中给人的错觉,是他把事
情看得太无所谓了?
「顾少爷,我看您是贵人多忘事,就在大约一个月前,您还天天到我们这儿
吃晚餐,这屋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您是雅莉小姐的男朋友?而且,我们大太太都
忙著给雅莉小姐准备嫁妆了。」
温婷筠的心被彻底切碎了,她挣开顾森的掌握,跌跌撞撞的跑到张妈身边,
颤抖的哀求:「张妈,求求您别再说了,顾森在跟您开玩笑的,他不是来陪我,
他只是……他只是刚好经过这里,他只是刚好口渴了,张妈,他只是想讨杯水解
解渴。」
可怜的二小姐,她受的苦还不够多吗?张妈拥住她,哽咽的说:「二小姐,
没事就好,张妈不说了,只要顾少爷别来招惹二小姐,张妈一定不会跟他为难。」
「张妈,我不管你是不是跟我为难,我今天都要把话说清楚。」顾森坚定的
站立著,无所畏惧的对上张妈的目光。
「不要,顾森,我求求你也别再说了。」温婷筠又奔到顾森面前,捂住他的
嘴,悲悲切切的说:「是我错了,我不该请你进来喝水的……对了,你是进来喝
水的……」她把手从顾森的嘴唇上拿下来,转过身对张妈说:「张妈,请你给顾
森倒杯水,他渴坏了。」
张妈绷著个脸倒了一杯开水,重重放在顾森面前的桌面上,冷冷的说:「顾
少爷,这是你的凉开水。」
「张妈,不管你同不同意,我是爱定了你家二小姐。」顾森低头注视著凉开
水,一动也不动,别说是两杯了,他现在连一口都喝不下去。抬起头,他炯炯然
迎视著张妈,坚定的表明立场,「我一定要澄清,我来这里吃饭,来这里耗时间,
都是为你家二小姐来的。不管张妈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可以,我一直是尊敬你
的,因为我知道这个家里,恐怕只有你一个是真心疼爱婷筠的,所以我非常感谢
你。」
「顾少爷,我不讨厌您,可是,您不能爱我们家二小姐。」张妈被顾森坚定
的语气感动了,这年头,能够勇敢大声说爱的男人愈来愈少了,如果可能,她也
希望顾森少爷和二小姐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他们看起来,是相爱的,也是相配的,
然而,命运无情,造化弄人啊。
「顾少爷,您所以为的爱,可能会害死我们二小姐,您听过『爱之适足以害
之』这句话吗?如果您真的爱我们二小姐,就请您别再来纠缠她了。」
「这是什么意思?」顾森昏乱的问。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的爱竟然是把刀,
会把爱人给伤害了?
「张妈的意思是……」好半晌没有出声的温婷筠突然开口,对著顾森平静的
说:「顾森,你不能脚踏两条船,你不能一箭双鹏,你必须学会对一个女人专一,
你必须好好爱雅莉,除此之外,什么都别再说了。」
「哈……哈哈……哈哈哈……」顾森纵声狂笑起来,这个世界一定有什么地
方出错了,否则,为什么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呢?是众人皆醉唯他独醒?还是众
人皆醒唯他独醉?他的言语思想,好像和所有的人都错位了。
也许,他要的,其实是他不想要的,他不要的,原来才是他想要的……这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这是什么样的爱?这算哪门子的情?
仰天长啸一声,顾森癫癫疯疯的奔了出去,奔向越来越孤绝的世界。
入秋了,照说应该是秋高气爽,可是温家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温家
的佣人像是全面进入戒严时期,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只要是温雅莉或是温太太在
的场合,大伙儿全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原因无他,只要哪个人胆敢交头接
耳,说句悄悄话,温家的大小姐就会神经兮兮的跳起来,疯了似的大吼:「你在
说什么?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说我的坏话?」
说实话,下人也是人,也是有被尊重的需要,虽然迫于现实,不得不为五斗
米折腰,但是遭人使唤来使唤去也就罢了,没事还得兼着充当太太和小姐的出气
筒,大家难免口服心不服。
何况,人前禁得了嘴,人后却封不了口。私底下,温雅莉被抛弃的传言早已
是温家公开的秘密,只是有眼睛有知觉的,哪个不晓得顾森少爷已经两个月役上
这儿来了?
之前顾森少爷天天上温家吃晚餐的时候,温大小姐对每个下人都是轻声细语、
客客气气的,现在,顾森一天不来、两天不来、三天不来……甚至于两个月都不
来,温雅莉泼辣的真面目也就露了出来,受了气的佣人私底下幸灾乐祸的开玩笑
说:「顾森少爷大概『永远都不会来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要是顾森少爷永远都不再来的话,难保雅莉小姐不把大
家给逼疯,其中两位从阳明山上跟下来的家仆更是忧心忡忡,害怕以后的日子都
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原本住在淡水别墅的两位仆人,则无不希望老爷阳名
山上的豪宅可以早点整修完毕,只要雅莉小姐和太太早日搬回去,这日子就太平
了。
说起来,温二小姐可比温大小姐好伺候得多,虽然温二小姐平常话不说,对
人也不是顶热情,但是在这里工作几年下来,下人们一致认为温二小姐是细水常
流、外温内热,像一坛陈年的好酒,让身边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醇厚真挚的对待,
尤其温大小姐来这里住的这两个月以来,更让大家感受到温二小姐的好。
今天,温大小姐逛了一个下午的街,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捧著、提著
大包小包束西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脸被淹没在大大小小的纸盒纸袋中,而温大小
姐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肯帮忙分担。
眼尖的下人小文见状,连忙打开大门,把温大小姐和七手八脚的男人迎进门
内,她看见那个男人活像带了一堆家当赶著逃难的难民,忍不住就要笑起来,一
抬头却见温雅莉已然目露凶光,看起来像要把人给生吞活剥似的。
小文害怕的咽下一口口水,呐呐的唤了一声:「大小姐。」
温雅莉恶狠狠的瞪了小文一眼,冷著声音说:「没看见詹少爷吗?」
小文把视线移到男人身上,看见男人已经卸下一身「家当」,模样仍却是狼
狈兮兮,活像个逃难的。她咽下唇边的笑,这个少爷她见过的,雅莉小姐大大小
小的宴会,也是少不了他。
「詹少爷好。」小文有礼的说。
「好什么好?」温雅莉又有话说,「你没瞧见我们累得一身汗,还不去倒点
果汁来?」她不耐烦的骂著:「养了一家子窝囊废,没一个伶俐勤快的。」
「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詹士元在一旁好心的帮小文解围,「也没什么
大不了的事。」
温雅莉脸红脖子粗的吼道:「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这些下人平常懒散惯了,
连本分都搞不清楚了,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说说说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要无法无天
到什么地步?」
「好好好……你说得对、你说得算。」詹士元无奈的摆手投降,然后向小文
使使眼色,小文感激得一溜烟跑到厨房去了。
客厅里,温雅莉蜷在沙发上,一脸受到天大委屈的样子,她噘著涂得红艳的
嘴层,抹著厚厚蜜粉的脸色却是阴沉晦暗的,她早看见詹士元给小文使的眼色,
不是滋味的说:「怎么?你看上那个发育不良的小女佣了?」
詹士元愣愣的把视线从小文的背影上调回来,半天才集中在温雅莉的脸上,
「你在说些什么?没事这样凶个小女孩,人家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没看见你把
她给吓坏了?」
温雅莉从沙发上跳起来,欺到詹士元面前,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詹士元
的鼻尖,嘴里疯狂的乱叫:「你有正义感,你心疼了?你看不显眼了?
你也觉得我没风度、没水准了?你走啊,谁拿绳子绑住你了?「
往后再退无路,詹士元在温雅莉节节进逼之下,倒坐在沙发上,他知道雅莉
最近情绪十分不稳定,也知道她是为了顾森,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詹士元为了让
她开心一点,还特地向公司请了假,陪她压了一天的马路,可是这个大小姐很显
然不领情,也不把他当成一回事。
想到这里,詹士元火气也上来了。是的,他喜欢温雅莉,从大学到现在,他
对她的一片心,她不是不知道,她可以不回应不表示,可是,这不代表他可以让
她把他的自尊踩在脚下。
「很好,既然你不需要我,我也不会死皮赖脸的缠著你。」说完,他从沙发
上一跃而起,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迈去。
这下子换温雅莉心慌了,詹士元一直是对她百依百顺的,这两个月来,颇森
不接她电话,也不肯见她的面,她这些痛苦全都告诉了詹士元,她流泪的时候,
他会为她递上一张面纸,她失控的时候,他会在一旁耐心倾听。现在,连詹士元
也不要她了,也要走了?
温雅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不想失去这个相交多年的好朋友,她抽抽噎噎
的叫道:「士元……不要走,我道歉,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只是心情不好
……」
已经走到门口的詹士元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他觉
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一直在温雅莉面前强颜欢笑著,看著她为顾森喜、为顾森
悲、为顾森失控、为顾森流泪,他真的倦了,他仍然爱温雅莉,只是不能确定自
己还能爱多久,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可以付出。
他吸口气,淡然的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知道顾森不肯接你的电话,
知道顾森不肯和你见面,知道顾森两个月役来你家吃晚餐了,我知道你很难过、
很痛苦、很伤心,我知道你觉得自己被欺骗、被背叛了。」
詹士元的眼光飘得好远好远,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他
的脑子也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他一刻也不停的说,好像这些话已经在心里酝酿
了很久很久,所以他可以说得如此流利。
「可是,雅莉,你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想过,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你
以为当你口里心里都只有顾森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真的很高兴吗?
如果你知道,当我晓得顾森几乎是放弃你的时候,我表面安慰著你,可是心里却
在欢唱著,你……」他突然悲哀的摇摇头,「不,你不会知道的,否则你早就不
理睬我了。你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一直在等你回头看我一眼,你记不记得
我告诉过你,我多么感谢顾森的不婚主义……」
说到这里,詹士元又用力甩甩头,苦苦的笑著。
「你当然不会记得,我是这么的卑微,这么的无足轻重,你怎么可能会把心
思花在我身上呢?」
温雅莉傻住了,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她记得他说一直在等她回头看他一眼,
她记得他说他感谢顾森的不婚主义,她记得的,那是在徙居淡水别墅的宴会上,
她不只记得,而且深深被感动了,只是她的感动被顾森的到来打断了,如果那天
顾森不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士元……」温雅莉低低哑哑的叫。
「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詹士元扭开门把,「你可以继续死守著顾
森,但是,我不想再为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浪费我的感情了。」
一阵旋风扫到詹士元身前,一只柔软的、女性的手压住了詹士元握在门把上
的手,詹士元抬起头,看见温雅莉的脸庞湿湿的,他的心脏狂跳了下,他告诉自
己千万别会错意了。
「我说过,我不会为难你的。」
「詹士元,你这个混蛋……」温雅莉流著泪,气呼呼的说:「你以为你说了
这么一大堆,还能若无其事拍拍屁股就走人吗?」
「你是……什么意思?」詹士元结结巴巴的问。
「我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一说完,
温雅莉扑进詹士元的怀里,主动吻住他。
这一刻,她对顾森的爱恨情仇,全都消失无踪,她只知道,原来和爱著自己
的人接吻,竟是这样美好的滋味。原来,斯斯文文的詹士元竟是这样的热情,她
吻啊吻的,再也不肯放开他。
从厨房里端来两杯果汁的小文,看见眼前火辣辣的场面,吓得杯盘都掉到地
上,她恐惧的看著地上的碎玻璃和四溅的果汁,害怕的等著雅莉小姐的怒叱。可
是过了好久,预期中的怒骂却没有发生,小文慢慢抬起头,发现门边已经没有雅
莉小姐和詹少爷的身影,她向大厅张望一下,脸红心跳的看见他们拥吻著上了楼
梯,缓缓消失在楼梯间……